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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殿利 | 人生档案 人类档案
2019年12月26日上午，李宇明教授新作《人生初年——一名中国女孩的语言日志》出版座谈会在商务印书馆举行。商务印书馆总经理于殿利在会上做了发言。以下为发言全文。
商务印书馆总经理 于殿利
人生档案 人类档案
文 | 于殿利
传说中的《人生初年》终于与大家见面了，首先向李宇明先生及其家人表示感谢，也表示祝贺。好几年前，李宇明老师来商务印书馆开会，我们聊天当中聊到了这个项目和这个选题。他说他在记录孩子从出生一直到六岁，从牙牙学语到能够说只言片语再到可以清楚地交流，这样一个完整的过程。我当时第一反应就说：“整理一下，拿来出版吧，这是个好东西。”
那次会议之后，关于这个书的情况我没有收到一点音信。2018年11月14日，我们举行邢福义先生《寄父家书》的出版座谈会。当时我讲：“这两年我们开始有意识地出版‘另类’的作品。之所以说是‘另类’，不是商务传统的严肃的学术图书，是类似于各个领域名家的随笔、口述史，看起来很不经意，甚至有时拉拉杂杂，但反响不错，它们不仅拥有很高的学术价值，而且有超越学术的社会文化价值。”邢福义先生的《寄父家书》，是父子两代人的书信往来，也是从个人出发的历史和社会史。当时宇明老师也来参会，我就想起来了他曾说的那部孩子成长日记，问他整理得怎么样了。我以为好长时间过去就不了了之了呢，让我喜出望外的是，他说快了，最迟明年可以出来。
当初几乎不假思索地判断它将成为一部好书，是基于我学历史的背景，还基于这些年来语言学家对我的耳濡目染。通过琢磨语言和社会、文化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，我当时的第一个判断就是，这是一部档案，是一部难得的珍贵档案。档案就是真实的、原始的史料，人类真实行为和思想的萌发记录，是弥足珍贵的。以往谈到档案时都会想到历史记录和抢救工程，而现代人从自我做起开始有意识地进行档案记录，这是很少见的。当时我对宇明老师真是由衷地钦佩，也只有他这样的语言学家才有这样的学术敏感度和社会责任感。其实他记录的不只是自己孩子的成长经历，还是为中国人种乃至人类记录了一段弥足珍贵的档案。
在我看来，这部书首先是一部语言和语言学研究的档案。我这几年来反复阅读赫尔德的《论语言的起源》这本书，在我的脑海里，语言的起源和姓氏的起源这两个问题，总是浮现出来，它们是我一直感兴趣而又无力探究的。我在各种场合经常讨论涉及到这两个话题，因为这是文化最核心的密码和基因。在《论语言的起源》里，赫尔德最重要的研究方法之一，就是从动物的发音和孩子的发音开始探究。动物的发音和大自然发出的各种声音，都是启迪人类童年语音的慧根。这让我联想到我在生活中观察到的两件事情。一个就是我的小孩在很小、刚学着说话的时候，看见街上跑的拖拉机和机动三轮车，他不知道它们叫什么，就直接喊“嘟嘟嘟”，最后一个“嘟”喊为四声。后来我们知道，他一说“嘟嘟嘟”，指的就是拖拉机或机动三轮车，北京人称为“三蹦子”。还有一件事情，就是无论是汉语还是其他的外国语言，叫妈妈爸爸的发音几乎都是一样的，尤其是在口语中。人一出生，每天面对的人就是爸爸和妈妈，上嘴唇和下嘴唇一搭，就能发出“爸爸”和“妈妈”的声音，既不需要太多的技巧，也不需要太多的气力，简单易做，而且是每天甚至每时每刻必做之事，因为新生儿每时每刻都需要爸爸和妈妈的帮助。总之，人类最原始的语言从何而来，包括语音从何而来，是人类需要研究的永恒课题。前两天我向著名文字学家、北师大的王宁先生请教有关汉字读音的问题，最早的汉字是以音注音的，那最原始的发音是从哪里来的呢？王宁先生说，大自然发出的各种声音，以及各种物质本身发出的声音，都是这些字最早发音的来源。她的解说让我联想起上述孩子对机动三轮车或拖拉机的发音，就是来自于对物质最本能的发音，由此再联想到大自然的天籁之音对人类的无限启迪。这部对0—6岁儿童的语音和语言成长记录，就是一部最真实的语音和语言档案。同时，由于记录者本身就是语言学家，它也可以称为一部具有语言学研究性质的档案，尤其是对于原始记录的分类编排等等，本身就具有学术研究的韵味。
然后，在我看来，这也是一部人类学档案。我是学历史出身的，历史学从根本上说就是人学，它研究的是人的活动，历史学与人类学密切相关，人类学研究的是人类作为物种的发生和成长过程，两者都与人性的成长和伴随人性成长的各种活动密切相关。语言在整个人类这个物种的成长过程当中，包括在人类社会的形成过程当中都发挥了独特的作用。在语言学家看来，语言是人类交流和沟通的工具，而在哲学家看来，语言是人类的标志物，因为语言人类才成为人。用存在主义哲学大师海德格尔的话来说，“语言不是一个可支配的工具，而是那种拥有人之存在的最高可能性的本有事件（Ereignis）”，“唯有语言处，才有世界”。人类的语言不仅塑造和揭示了人类本身，还塑造和揭示了世界。世界不是一种实在，而是一种虚构的存在，是人类虚构的存在。世界为人类所设，没有人就无所谓世界。世为人世，界为人寰。奥地利著名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指出，一个人语言的边界，就是其个人世界的边界。语言是研究人类这个物种及其成长最重要的密钥，《人生初年》为此提供了一部最重要的现实版的人类学档案，它一定会引起人类学家的关注和浓厚的兴趣。
最后，在我看来，这还是一部社会和社会学档案。孩子是成长在一定的时代，成长在一定的环境当中的，这个时代和环境最大的核心就是社会。孩子的成长折射出了一个时代和一个社会的变迁，小至家庭——社会最基层的细胞，大至整个社会生活的变迁。日志记录的是个人的历史，也是一个时代的历史。2200多天的日志，6年半的时光，冬冬成长的大环境、大的背景是怎样的？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，人们的物质生活还很贫乏，作者一家挤在小房间里，住的是筒子楼，几家共用厨房、卫生间，“爸爸为有个安静的工作环境，把家里十九平方米的房间，用大立柜、碗柜一分为二，隔出一个独立的昏暗的小‘书房’。（1987-4-15）”，就在这样的书房里写文章、搞科研、会客交友；一家人春节期间乘火车，“别说座位，就是站在车厢的走道里，也得侧着身子……”火车上卖盒饭的过来了，两块钱一份，大人嫌贵，孩子却“指指对面，让姐姐去要人家的饭吃。姐姐装作没感觉。她又拉妈妈手，指人手里的饭盒。看冬冬如此馋嘴，爸爸不忍心，去买了一盒饭。冬冬真饿了，狼吞虎咽地吃了半盒。（1986-2-18）”书中还有用煤票换鸡蛋（1989-7-23）的“物物交换”的记录；有家里买第一台黑白电视机、后来如何在邻居的影响下换成了彩色电视机的描写……这些鲜活的记忆，对很多人来说都非常熟悉。当时物质生活虽然贫乏，但人们的精神生活却很丰富，孩子们一起嬉戏、打闹，看热播的电视剧和露天电影、参加学校的舞会、唱流行歌曲，“住筒子楼的邻居们，有这样的习惯，谁家做了好吃的，就送给邻居的孩子们尝一尝。（1988-3-5）”点滴记录呈现了当时中国的社会风尚、邻里关系、人们的生活状态，有很多是一代人共同的记忆。
《人生初年》反映了一代学者的生活，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社会的发展变迁，是一个时代的缩影。这里边有人、有情、有文化、有追求。记录是个人的，也是时代的，小资料反映的是大历史。同时，它还具有社会学研究的意义，对于研究学龄前儿童的社会认知，对于研究幼儿园生活孩子们的语言交往和行为交往方式等，都提供了完整的按年龄分层的生动资料。对于幼儿园研究孩子们的习性、习惯，包括成长性和规律性的东西，这部书也提供了确凿的文字材料。如果结合在幼儿园中对孩子学习和生活的具体的实践观察，这部书对幼儿园教育也是一部难得的、可资借鉴的资料。幼儿园里有大乾坤，幼儿园里有大学问。所以，称它是社会和社会学的档案，应该也是恰当的。
我们说，一部好的作品，其意义和价值一定是丰满的、多元的。《人生初年》的丰满和多元向我们展现了其在文、史、哲等不同研究领域的价值，也展现了文史哲不分家的原始含义。以人为核心的研究目标，以人为出发点的研究方法，以人为归宿的研究目的，是它们不分家的根本原因；从不同视角，用不同的范式进行观察研究，是它们保持各自独立地位的原因所在。越是原初的文字记录，越具有文史哲的共同特征。《人生初年》作为记录单个人原初的语言活动档案，出版后，不同学科背景的人们，从不同的角度分享自己的理解和感悟，并期盼从中获得自己所需要的养料。它的价值不仅限于为语言学研究提供第一手资料，它看似平实的记录具有丰富的内涵，既包含有语言学、人类学、历史学、哲学、社会学、教育学和儿童心理学等学术内容，也包含有治学态度、学术信仰、家庭传承、爱和责任等人文精神。它有如一座富矿，等待着更多人开发。
最后再次感谢李宇明先生及其家人和亲朋好友，还有各位专家学者对商务印书馆的厚爱和一如既往的支持。再有两天就新年了，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，谢谢大家。
座谈会现场
★图书信息★
《人生初年——一名中国女孩的语言日志》
李宇明 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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